[翻譯] 蜘蛛俠同人故事 – Just a Face On a Train

translated by 鐵馬尋橋 source and discussions

大家好,對上一次出post已經係成年之前,本身譯緊個個故因為返新工比想像中辛苦好多,加上自己懶,所以進度好慢,然後又譯到有啲悶,所以就搵左個短故黎譯,結果都搞咗好耐[banghead]

好多謝仲有吹我上水嘅巴打,Barca.、鋼牙、大衛·貝克漢、10億少女的夢、肉控妹、我係杜拉格斯、咕嚕龜頭、屯門好生活,冇諗過會有人記得我,真係好多謝你哋#:)#lme

呢個故仔我都有問作者可唔可以轉載翻譯,好彩佢話得。故事嘅時間係舊版蜘蛛俠2之後,我會一次過post哂全文出黎。

作者:
katheryne

故事:
Just a Face On a Train(火車一遇)

*** *** ***

第一章

  「瑪姬,客人往你那邊去了。」

  瑪姬奧華利的目光從論文移到四名少女身上。她們身穿GAP粉紅色襯衫和低腰牛仔褲,徑自坐在她負責的餐桌上。

  ──這個早上連半點時間也擠不出來寫論文呢。

  瑪姬隨手把鉛筆放在吧檯。「為什麼,」她問道,「所有女大學生都會坐在我的餐桌上?」

  另一名日間侍應織琪保華斯基提著闊底玻璃水瓶,從咖啡機那轉過身來。「或者是知道你是她們的一份子吧。」

  瑪姬不以為然,她還屬於「一份子」的時候,距今已有十年。當時的大學生涯,她過得漫無目的,做事有始無終。但經過十年差勁的零售和侍應工作,她懂得更著緊自己的學業。

  ──活到老,學到老。她不過是繞了遠路才領悟到這道理而已。

  「知道嗎,狼就是這樣的,」織琪說。

  「你是因為住在長島很多年才知道的嗎?」

  「我在電視看到的,就是那些動物節目啊。主持說狼集體行動,會找出誰能當狼群的領袖。」

  「我是狼群的領袖?」

  「我是說她們是這樣想的。定是你有媽媽的氣質啦。」

  瑪姬凝視那班坐在八號桌的少女,搔首弄姿,嘿哈說笑,按著手機,一副光坐不點菜的樣子。「這是在損我的年紀嗎?你幾乎和我一樣大──」

  「我不是指你是那種整天無所事事、只會吃薯片的灰髮老婦。我是說一位連三十歲也不到的年輕媽媽──容我糾正,火辣的金髮媽媽,為了養活家庭,日間做侍應,夜晚修讀護理課程。」

  瑪姬也不糾纏於她的狡辯。「這聽上去好些。」

  「那身粉紅色尼龍制服正好體現這一點,」織琪繼續說。「簡直是所有下東城女士的時裝靈感──」

  「有些日子的時間真是有夠長呢。」瑪姬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才發覺應該要顧及禮儀,手掩著口。「不好意思。」

  「噢,還真是看得我火大呢。」織琪倒了杯咖啡,遞給瑪姬。「即是小寶貝仍在長牙嗎?」

  「不然她就只是享受每晚吵醒我和泰迪三次的樂趣。真等不及她長齊乳齒。我不能再因睡過頭而做不了功課。」

  「你今天應該請病假的。在家裡輕鬆一天,看看肥皂劇。」

  「你和你的肥皂劇。」瑪姬把書本收在吧檯下,盡力不去在意心裡多希望能休息一天。但很不幸,家裡手頭拮据,她當侍應和泰迪當建築工人的薪金僅夠應付賬單。而夜間護理課程學費雖以貸款支付,但書本和雜費並不計算在內。所以放假一天也難得像水中撈月般。

  ──幸好上天眷顧,有岳母幫忙照料女兒。

  沒有岳母,泰迪和瑪姬決挨不過這困窘時期。

  「嘿,這星期你老公不是不在家嗎?」織琪問。

  「整個星期都留在澤西市地盤。」這亦是織琪的建議不特別誘人的原因。瑪姬喜愛和女兒伊蓮一塊兒,但若果整天和女兒留在家,瑪姬可能三五不時就會因泰迪在半完成的摩天大樓鋼樑上行走而提心吊膽。

  「那好吧,」織琪想了一想又說。「我們應該來個女士之夜。DVD、酒──」

  「奶粉和尿片。」見織琪大嘆口氣,瑪姬淡然笑道。「或許幾個月後,我們可以再談女士之夜。等到我肯定能睡多過四個小時的時候。」

  「真的不要?」織琪邊問邊從廚房出菜口拿起幾個碟子。「一兩滴酒可能有助小寶寶入睡啊。」

  瑪姬等到織琪在面前經過,用點單板拍了她的手臂一下。「招呼客人吧,不良少女,」瑪姬說道。她灌下咖啡後,也跟著織琪走去為數眾多的餐桌。

  過了兩個小時,餐廳只剩下一桌還坐著幾個老婦人,瑪姬趁休息時間繼續寫論文。僅在第一段寫下三句句子,正門門鈴又叮鈴起來。

 「又來一個了,」織琪的屁股半坐在凳子邊,雙眼盯著餐廳電視播放的杏林春暖(General Hospital)。」

  「我猜又是要咖啡加bagel,對嗎?」

  「十成十是這樣──」織琪那長島口音將最後一個字拉得長長來說。「他往十二號桌去了。」

  瑪姬抬起頭,瞥了剛進來的褐髮少年背影一眼。不出所料,他果然坐在角落的餐桌上。貧困大學生都愛那張餐桌,只要點一杯咖啡,就可以坐幾個小時用功用功了。

  「哇耶!」織琪嬌聲一呼,口吐香氣,肘頭輕碰瑪姬執筆的手。「你不看看這個杏林的新醫生嗎?」

  「即是你不能幫我招呼十二號桌嗎?」

  「你看到這個新醫生嗎?超級型男呢。」

  瑪姬擦去順著寫下的「型男」兩字。「來啊,織琪,求你了。我讓下一次的休息時間給你吧。」

  「除非你給我所有長島單身好男人吧,姊妹。」

  「你怎麼知道十二號桌那個不是單身好男人?」

  「看見那個塞得滿滿的背囊嗎?我喜歡六塊朱古力,不是腦袋。他是你的。」

  瑪姬把論文放在吧檯下,穿過一張張空桌形成的迷宮,來到那名埋首在背囊左翻右找的少年跟前。「早安,」瑪姬把點單翻過一頁,儘管不覺得他點的食物多得要寫下來。「請問要什麼呢?」

  「等一等。」

   少年隨便把兩本厚重的科學書和一個活頁夾放在桌上,才在背囊底找到銀包。他打開銀包,瑪姬瞅見圖書證、駕駛執照、學生證、可愛紅髮女生的照片,還有三張又髒又皺的一元紙鈔。

  ──太好了。十成十是這樣。

  「還是我待會才回來?」

  「我想這裡也不會有三元的特惠早餐,是嗎?」

  少年抬起頭說話。瑪姬一見他的樣貌,霎時連呼吸也停頓了。

  淺棕色頭髮、明亮的藍眼睛和一張娃娃臉──天啊,竟然忘了他有張娃娃臉,怎會忘記──

  「怎麼了?」

  瑪姬一時語塞,思緒與回憶互相糾纏。

  瑪姬懷裡的伊蓮抖抖瑟瑟,溫暖的小身驅不停向她的胸口靠攏。她站在昏迷的少年旁邊,低頭俯看他的臉龐。他的面罩不見了,身上的紅藍戰衣七穿八爛,骯髒邋遢,身軀更因阻擋五個載滿人的車卡從五層樓的高空墜落地面而幾乎被扯破。

  「你沒事嗎?」少年問道,聲線遠比瑪姬想像的溫柔。

  瑪姬雙腳微微抖震,後退了一步才結結巴巴地擠出幾個字。「不──不要走。很快回──回來。我……好嗎?」

  少年還未回話,瑪姬已匆忙躲進洗手間,門嘭一聲關上,她背倚著門大口喘氣。

  「天啊,」瑪姬氣喘吁吁的道。「蜘蛛俠!」

  瑪姬閉著氣,興奮地輕輕打開門,從門縫窺看十二號桌。

  四個月前,兩人在火車上一遇;四個月前,瑪姬母女幸得他捨命相救才大難不死。自此,瑪姬時常想像倘若再遇蜘蛛俠,自己會怎樣,卻從沒想過會像現在般躲在女廁裡,猶如十三歲女孩一樣偷瞄心上人。

  瑪姬發現少年記不起自己,不禁大失所望,但旋即仔細一想,也難怪少年毫無印象。他在這城市救過多少人?不可能記得清全部人的臉孔。

  瑪姬看著少年手伸背囊,掏出另一本厚書。一翻開來,書本夾著的紙張散落滿地,少年立刻彎腰執拾。

  ──蜘蛛俠做功課,說也沒人信。

  但瑪姬又能告訴誰呢?她答應蜘蛛俠會保守秘密,一直以來都守口如瓶,連告訴老公這件事時,老公問起蜘蛛俠的長相,她同樣緘口不言。

  那在火車上的朋友呢?傑斯、艾倫、基爾,還有其他人,雖然他們全都極想再見蜘蛛俠一面,但這會替蜘蛛俠招惹人群,招惹人群意味著招惹麻煩,他不必承受這等滋擾的,更別提瑪姬決不會傷害救命恩人。

  瑪姬從門縫窺見少年暗地裡打量四周,突然向鄰桌快手一伸,手裡多了包人客留下的梳打餅。少年連忙撕開包裝,看來已是飢火燒腸。瑪姬的腦海閃過他空蕩蕩的銀包。

  眼見及此,她知道要怎麼做了。

  瑪姬把金色長髮紮成圓髻,雙手在毫無皺摺的侍應服上撥完又撫,才踏出洗手間。

  瑪姬往渾身皆無奇的少年行近,腦海突然冒出一陣疑惑。那少年真是瑪姬所想的蜘蛛俠?瑪姬只要閉上雙眼,心裡就能浮現蜘蛛俠的峻偉背影,雙手緊抓數百條蜘蛛絲,力度足以將火車車廂掐成和他一樣大小的廢鐵。

  這少年卻似手無縛雞之力,連那裝滿東西的背囊彷彿也提不起來。一件牛津恤衫加一條牛仔褲,配上整齊貼服的髮型,活脫脫就是一九五零年代得到科學獎學金的典型男孩,而非想像中對抗武裝罪犯的人。

  瑪姬半信半疑地來到十二號桌。少年很快發覺有人在旁,目光從列滿方程式又有點點餅碎的書頁向上望。

  但見那雙藍眼和圓臉,瑪姬的疑團一掃而空。沒錯,是他。他是蜘蛛俠,就坐在瑪姬負責的餐桌上,等待下單。

  瑪姬實在難以習慣他是如此平凡,完全想像不到他穿上紅藍戰衣,爬行於火車廂外,和機械爪拳腳交鋒。

  「小姐?」

  瑪姬驚覺已經默默盯著他好一會兒。「我剛才要──我是說──是有個問題沒錯。」

  「現在沒事了嗎?」

  瑪姬的臉頰開始發燙,泛起紅暈。該死的,她討厭面紅。「我──我沒事。」瑪姬低頭看手上的點單板。「那……我告訴你餐廳的特別優惠吧。這個星期我們有悠閒時間優惠,吃到飽早餐。只要一元五十仙。」

  「一元五十仙?」少年問道,聲線提高得令瑪姬疑惑他從高中畢業多久。「真的?吃到飽為止?」

  瑪姬指著少年餐單上左排的早晨套餐,價錢全是十五元以上。「你可以隨意選擇。」

  「呃……那樣……我要珍寶套餐。」

  「珍寶套餐還配有鬆餅、果汁和咖啡。」

  「你們平賣這麼多食物,到底是怎樣賺錢的?」

  「最近客源較差,要盡量吸引人客來。這是新噱頭,專為看來餓極了的大學生而設。」

  「那你找到一個了。」

  第一次對話,瑪姬安然渡過,心裡鬆一口氣。寫好少年的點單後,瑪姬回到吧檯。萬眾歡迎的城市英雄坐在餐廳一隅,埋首書本,提筆書寫。

 「他叫了什麼?」織琪問。

  「吓?啊,珍寶套餐。」

  織琪眉頭一皺,眼光打量少年。「穿著那又舊又殘的外套,會點珍寶套餐?他應該把錢存起來,買過件像樣點的外套。」

  「是呢,」瑪姬應道,但同時亦在和自己說。「像樣點的外套,這注意不錯。」

  十五分鐘後,瑪姬推著盡是碗碟的餐車到十二號桌。她的手不再抖震,但心裡仍是小鹿亂撞。「來了,小子。」

  少年將書本紙張撥到餐桌的另一邊,好讓瑪姬有位端放食物。「老天爺,看上去棒極了。」

  ──一個能截停火車的人說老天爺。況且現在誰還會說「老天爺」啊?

  接下來半小時,瑪姬兩次去到十二號桌,替少年添上食物。直到第三次,雖然少年沒有要求,她還是拿了碟班戟過去,但少年見仍有食物來,不禁挺直腰幹,目瞪口呆。「謝謝你,但夠了。我到明天為止也吃不下任何東西呢。」

  「這個星期都有特別優惠,」瑪姬快快說道。「你可以再回來的。」

  「我想我會的。」

  瑪姬緊掐拳頭,指甲刺進掌心,才不致笑出來。「今天的賬單。你要走時,拿賬單去收銀檯,我會替你結賬的。」

  幾分鐘後,少年收拾好東西,便站起來。瑪姬在收銀機後看著少年穿上舊外套(他的身型一定和老公一樣),背起背囊(戰衣在背囊嗎?還是像超人一樣穿在衣服底裡呢?),走去收銀檯。

  瑪姬收下一元五十仙,但即使是這丁點金錢,也希望能還給少年。對她而言,少年在這座城市根本不須為任何東西付錢。

  少年和瑪姬道別後,便離開餐廳,走進街上的人群了。瑪姬凝望少年在行人路上的身影,很詫異力量強大無比的人,竟能在不知就裡的民眾間走動而全不顯眼,感覺就像核反應爐四周閃燃如星的火花。

  織琪來到瑪姬身旁。「難道有人墮進愛河嗎?」

  「我沒有愛上他,」瑪姬直說。

  「不是吧。他來了以後,你就一直在討好他。不用說謊啊。他挺可愛呀,以書呆子來看。」

  「他不是書呆子,」瑪姬說,儘管她看見的進階科學書令這聲反駁欠缺說服力。「我也真的沒有愛上他。他是我的──親戚。外甥,泰迪那邊的。他只是記不起我罷了,說來話就長。」說完便趁織琪還未開口追問下去,走去收拾十二號桌了。

第二章

  翌日,瑪姬帶著上個聖誕節買給老公的黑色羊毛外套上班。泰迪從未穿過這件外套,即便沒有明言,但瑪姬知道是因為不合他的衣著風格。大抵這輩子他也不會想起這件外套。

  泰迪在昨晚從新澤市地盤打電話回來,瑪姬本來打算告訴他遇見蜘蛛俠的事,但當他問起那天過得怎麼樣,瑪姬卻僅答還算不錯,一隻字也沒說,心裡對自己也有些驚訝。她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她從未試過隱瞞老公,但在電話說這件事,感覺卻不太對勁。

  ──等他星期六回來才說吧,況且到星期六之前還會發生很多事的。
  早上快十一時,瑪姬瞧見少年英雄推開門,立即迎上他的視線,指向他昨天坐下的餐桌。瑪姬整朝都借機帶人客去其他餐桌,代價是讓一次休息時間給織琪。

  她從一班久久下不了決定的老婦抽身而出後,來到少年的餐桌。餐桌鋪滿書本紙張,幾乎連半吋桌面也看不見。「又來了啊,小子。」

  「說笑嗎?」少年一臉自豪地掏出兩元。

  如同昨天,瑪姬在點單板上劃下足以填飽數個大漢肚子的食物。食物煮好後,瑪姬一一端到少年面前,心情比上次輕鬆不少。「你在讀什麼呢?」瑪姬問道,少年正把書本紙張推到一邊,以便瑪姬放下碗碟。「數學?」

  「物理,」少年答道。「當然兩者也是相差無幾。」少年免得瑪姬尷尬,特地補多一句,彷彿瑪姬也知道似的。

  「我當你說的是真的了。」瑪姬手臂挾著托盤。「有需要就叫我吧。我是瑪姬。」

  「謝謝,瑪姬。」少年伸出手掌。「我是──」

  「小子,」瑪姬握著少年的手,打斷他說。雙手碰觸的一剎,瑪姬想到少年的手心會否黏著自己甩不開,但他的手和老公一樣,粗糙強壯。「我叫你小子就行了。你看來──呃──很常做運動。很強壯。」

  少年的雙眉高高揚起,看來他鮮少聽到這種評價。「說真的?」

  「像跑手一樣,瘦但結實。我猜你一定跑得很快。」

  少年的一邊嘴角微微向上彎。「是挺快的。」

  「看,沒錯吧。」瑪姬僵硬地呵呵兩笑,便走回吧檯。

  ──他想告訴我他的名字。為什麼我會阻止他呢?

  砰一聲巨響,嚇得瑪姬怔住身子。聽上去很像是物理書重重跌在亞麻地上。望去餐廳角落,少年一臉腼腆,彎腰拾回從桌上弄跌的書本。

  「不好意思,」少年向人客道歉,但仍遭一班女孩的好幾雙白眼睥睨。離他最近的女生更趁他起身時藐著嘴角,以整間餐廳都聽得見的聲線說了句「呆子」,引得一堂哄笑。瑪姬轉過身,抑制跑去用舊托盤猛砸那女生的衝動。

  ──這天殺的,竟敢這樣對他。他應該像個英雄一樣受人愛戴,而不是一個被冷嘲熱諷的大學男孩。

  瑪姬突然想起朋友家利在火車說過的話。「只是個小孩,」瑪姬低聲說道,至少有點明白方才為什麼會阻止他自報姓名了。瑪姬希望保護他。

  ──母親的天性又發作。該死,我老了

  過了大概一小時,就在少年吞下足足三個煎蛋餅後,瑪姬瞥見他開始收拾書本,便把老公的外套收在收銀檯下,才走去十二號桌。途中瑪姬瞅見織琪從擺放咖啡機的檯下用力拉了個大膠盤出來。「你拿那舊東西幹什麼?」

  織琪抹去膠盤的灰塵。「收拾二號和三號桌。」

  「裝滿東西後你不會拿得動的。」

  「當然拿得動啦。我有健身的,記得嗎?」

  「在健身室的咖啡廳尋找單身猶太醫生可不算運動,」瑪姬說。這位長島女士比了個手勢,幸好一班老婦剛好離開,不然定會被她的模樣嚇壞。

  瑪姬去到十二號桌,發現少年又從背囊拿出筆記本,匆匆寫下另一條方程式。「你的賬單。」

  少年頭也沒抬便接下賬單。「謝謝,瑪姬。」

  瑪姬凝望少年畫了很久的複雜圖表,但怎看也是一頭霧水。「那是什麼?」

  「氫電子層衰變率。」

  「噢,」少年很快寫下一條方程式,裡面有瑪姬從未在計算機上見過的符號。「看來……呃……很有趣。」

  「有趣,但錯了。不敢相信我忘了把這比率計算在內,就是──」

  「哐啷哐啷」,響亮的碗碟碰撞聲打斷了少年的說話。織琪在餐廳另一端托著大膠盤,盤中推疊的碗碟重得她步履蹣跚,晃搖欲倒。這時碗碟忽然傾到一側,織琪往旁踉蹌幾步,腳踝絆到椅子,一屁股向後跌。

  瑪姬也說不清身旁的少年怎樣瞬間出現在那裡。他左上臂抱著織琪的腰子,右手抓著半空中的膠盤,整條手臂向後擺,沉重的膠盤越過頭頂,以一條孤線落在身後,他更順勢抖動手腕,碗碟頓時散開來,平鋪於盤中。僅僅以吹灰之力就做出這連串動作。

  少年將膠盤放在鄰桌,扶著織琪站起來。織琪捉著少年的臂膀(瑪姬只覺此舉毫無必要),順從的站起身。「你怎麼做到的?」織琪問道。

  少年聳聳肩。「剛好在這而已。」

  織琪呆望少年回到座位。少年收拾物品時,眼角餘光兩度偷瞄瑪姬,瑪姬才發覺自己也盯著他看。

  「我有時會去健身,」少年說道,明顯感到需要解釋一下。

  「跑得很快,」瑪姬注意到他的不安。「就像我說的。」

  瑪姬轉過身,以免少年看見她露出一絲微笑。她帶少年到收銀檯,付過錢後,從檯下掏出老公的外套。「我想你可能喜歡這東西。我在失物認領處找到的,應該和你一樣身型。」

  「這看來很新啊。」少年伸直手臂拿著這件黑色羊毛外套。「我不能收下。萬一那人回來找這件外套,那怎麼辦呢?」

  「這件外套放在這裡已經一年。我們打算丟了它的。」

  少年翻過柔軟的外套。「既然你這樣說的話……好吧,謝了。」

  餐廳大門關上後,瑪姬走到櫥窗前,看見少年在行人道卸下背囊,脫掉老舊的外套。夕陽西沉,餘暉照在少年的純白正裝恤衫上,剎那間,瑪姬確信自己瞥見恤衫底下浮現一抹殷紅。

  「哇耶,」瑪姬身旁傳來一聲歡呼。

  她瞄一瞄織琪的側臉。「哇耶?」

  「你知的。哇──耶。」織琪靠前得鼻子也貼在櫥窗上。「哇耶。」

  「他現在值『哇耶』嗎?」

  「那結實的小屁股令他遠遠不止這樣呢。」

  「織琪!」

  「幹麼?你外甥的屁股真的很棒嘛。我就是注意到啊,不然你想怎樣。你怎麼留意不到的?」

  「你昨天可沒有這樣說呢。記得你那只愛朱古力不要腦袋的偉論嗎?」

  「噢,他絕對是一排朱古力呢。他的手臂很強壯,像是捉著一根鋼條似的。」

  兩人看著少年背上背囊,瑪姬覺得少年像不怎麼用力就能提起那背囊。

  「你想的話,」織琪說,「明天我可以替你招呼──」

  「休想,」瑪姬說完便離開櫥窗,留下織琪和她呵在玻璃上的霧氣。

第三章

星期三,餐廳來客絡繹不絕,瑪姬忙得不可開交,直至一句「早安」被人客糾正為「午安」,才驚覺已時至中午,便匆匆吃飯,心思卻不在飯菜,只想道他為何還未來。等到下午,瑪姬終於從人客遺下的時代日報知道答案。時代日報不同喇叭日報,對蜘蛛俠的行事報導得更持平,但篇幅只佔第三頁一小角,照片也沒有附上,僅寫道昨日傍晚那位紐約幪面英雄制服了販毒集團、拯救被挾持的人質和收拾持槍賊匪。

「我那火辣的大學生弟弟今天去了哪啊?」織琪問道。

「他昨日很晚才回家,」瑪姬答。「可能還在睡吧。」

  星期四,他回來了。甫一進門,織琪就吹了聲只有看見肥皂劇男星才會有的口哨。瑪姬忙著招呼滿滿一桌年輕人,唯有心不甘情不願地對織琪點點頭,讓她帶少年到角落的餐桌。

  當瑪姬去到少年那裡,桌上已擺了咖啡和一大杯果汁,還有大堆很明顯是織琪為他留下的小蛋糕。

  「你巧,瑪姬,」少年的口裡塞滿小蛋糕。

  「邊吃邊說話很沒禮貌的,小子,」瑪姬以老公稱為「老媽說話」的腔調道。

  「隊不氣,」少年見瑪姬輕笑兩聲,雙唇也向上彎起來。「對了,」少年吞下口中所有小蛋糕後又說,「我真的不知你們是怎樣賺錢的。」

  「怎麼說?」

  「首先是一元五十仙特餐,之後那位侍應又拿這些食物給我這個普通顧客。」少年拿起果汁。「你們實在太好了……」

  他呷一口果汁,雙眼盯向墊著那杯果汁的餐巾,上面有織琪的名字和電話號碼,俱是用紅色唇膏草草寫下,旁邊還有句「打給我!」。

  雖然少年一臉為難,瑪姬仍禁不住莞爾而笑。「看來有個人很仰慕你呢。」

  少年瞥見織琪站在餐廳另一端,伸長脖子望著他。

  「不用擔心,」瑪姬說。「我會告訴她你有女朋友的。」

  少年身體一怔。「我還真的有呢。」

  「我猜得到,」瑪姬溫柔地說。少年像是真要澄清自己有女朋友似的,看來他在高中有點太過沉迷科學了。「我之前嗅到你的外套有香水味,」瑪姬看見他好奇的目光,解釋道。「『草莓春天』,對嗎?很受年輕女士歡迎呢。」

  「我嗅上去像她香水的味道?」

  「很淡薄。我嗅得出來只是因為數年前在Macy’s Fragrance工作過,習慣了無時無刻留意這些東西。」

  「我嗅上去像她香水的味道,」少年又說一遍。他低頭盯著餐桌,嘴角上揚,像是要牢牢記住這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瑪姬衷心希望少年的女朋友同樣深愛少年,至少他應該擁有這點幸福的。「話說回來,」少年不知在發什麼美夢,雖然瑪姬不好打擾,但仍開聲說道,「我們昨天很掛念你呢。」

  「吓?噢,對了,我昨天……遲了一點,趕不及來。信我,我真想在這來個早晨特餐,淡然無味的麥皮可完全比不上。」

  「這裡沒有那種東西呢。要嚐嚐昨天的套餐嗎?加多件熱蘋果批配雪糕?」

  「聽來不錯呀。我要吃多些才有力氣完成這些功課。」少年後靠椅背,眼光掃過書本文件。「你不會介意我坐很久的吧?我是說萬一有客人等──」

  「不要擔心。誰想踢你走,都要先過瑪姬這關。」

  少年半轉過來,手肘擱在書頁上。「說來真有趣,我總有種感覺是認識你的,但又想不起見過叫瑪姬的人。」

  「我只是有張大眾臉,看來就和很多人一樣,總是有人這樣說,每天都有。好啦,我先去替你下單,行嗎?乖乖坐著等吧。」

  未待少年問下去,瑪姬已快步離開。當瑪姬推著餐車回到少年那,桌上放了一本本筆記簿,少年低頭專心地在各本筆記簿的頁邊疾書筆記。

  「今天連半點空位也沒有啊,」瑪姬故意說道,讓少年抬頭望望放滿食物的餐車。

  「對不起。」少年把仍打開的書本放在兩張空椅上,又在書上和地板整齊地疊一堆文件,再將像電腦一樣的計算機收進瑪姬送給他的外套袋裡,瑪姬才有空位擺下碗碟。

  「是了,這都是什麼呢?」瑪姬問道。

  「我們班在這條街上的PharmaLabs做實驗,這都是觀察結果。」

  「希望不會有危險吧。」

  「我們很小心的。」少年接過餐碟,見到上面鋪滿班戟,頓時眉開眼笑。「天啊,我離開之後,一定會很掛念這裡的。」

  瑪姬手上盛著蘋果批的碟子噹一聲輕輕落在桌上。「你要……去哪裡?」

  「我們班只是在實驗期間留在PharmaLabs,下星期便要回到城鎮的另一邊。來這裡吃早餐的話,距離有點遠呢,更別提價錢了。」

  「呃,我……我忘了你的咖啡,很快回來。」

  瑪姬的腦海一片空白,就這樣回到咖啡檯,一隻手擱在闊底玻璃水瓶上,站了很久,不斷告訴自己他當然不會一直來這裡。這樣想的自己真是又蠢又自私。

  但她還是失望得連呼吸也停了下來。太不公平了,她還未報答完恩情,居然那麼快就走。

  「哇,瞧那火勢!」

  瑪姬朝話聲望去。戴魁一如往常坐在吧檯,手指著電視。螢幕映著火光沖天的碼頭,織琪第一個去到電視前調高新聞報導的音量。

  「──五十街的碼頭已經完全陷入火海。我們在十五分鐘前聽見的爆炸聲來自現場盛載易燃液體的桶,數量未明,鄰近建築物天台有十五名消防員被困,他們本來在那協助撲滅火勢──」

  咔一聲,木椅拖過亞麻地板,瑪姬轉過頭,只見少年站了起來,目光在電視和身旁一二堆東西之間遊移。

  瑪姬向少年走去,手裡仍提著咖啡壺。「我會替你看管這些東西的。」

  少年看著瑪姬時,瑪姬不禁後退半步。這溫文的大學男孩剛才還弓著身子,一聲不響地做科學功課,頓然挺起胸膛,雙目銳利迫人,成了一個連武裝罪犯也能扳倒的男人。「你說要做什麼?」他問道,瑪姬未曾聽過他的語氣如此冷酷。

  「我──會──你」瑪姬吞了吞口水,腦袋拼命思考。「你看來像是想去現場看看。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替你看管東西。」少年依然猶豫不決,瞅一瞅電視,又看著瑪姬。「去啊!」瑪姬催促道。

  話音剛響,少年已拔腿狂奔,瑪姬身旁霎時捲起陣風,吹得裙襬微微翻動。縱使離門口足有二十四人,但少年左穿右插,連一個人也沒有碰到,就開門消失於街道之中。這時瑪姬的裙子才平整下來。

  「我的猛男這麼匆忙,是趕去哪啊?」織琪行過時問。

  衝入火場,拯救市民。「他要打電話,」瑪姬一邊答,一邊收拾碗碟,放進保溫器。

  後來一小時,瑪姬盡量不去想少年在做什麼,同時不斷留意特別報導,一些報導有提及那位幪面英雄,卻沒有播出任何畫面。

  終於,他回來了。在說話聲和餐具碗碟的碰撞聲中,響起少年猛烈的咳嗽聲。瑪姬斟了壺水,走去他坐下的餐桌。

  瑪姬一走近少年,便被他身上混雜濕透的木柴、污水和化合物的臭味嗆了幾口。但身體的惡臭還比不上糟糕透頂的樣子。他那濕淋淋的棕色頭髮只用手隨便梳到一邊,水珠沿著髮絲,滴在被煙熏得髒兮兮的臉龐上,留下一條條乾淨的痕跡。

  「我把你的食物放進保溫器了,小──」瑪姬停了口,突然感覺叫他的暱稱很突兀。

  少年垂下肩膀,呆望桌面。「不用了,我不餓。」

  ──有事發生了,決不是什麼好事。

  「蜘蛛俠救了那些消防員嗎?」瑪姬想起之前聽到的新聞報導,問道。

  「一個消防員在他來到前從天台跌了下去。」少年哽咽地說,上身微微顛動,仿佛要壓止嘔吐似的。「由五層樓高墜進火裡。」

  瑪姬不欲猜想那男人的妻兒、父母和朋友會怎樣,但腦袋卻偏不聽話。

  「但──但他救了其他人,對吧?」

  「是的。」

  他的聲線裡沒有救了人的安慰,只有救不了人的悔恨和傷痛。「但多──多得他,另外十四人才獲救。他已經盡力做到最好了。」

  「還不夠好。」

  瑪姬很想很想說少年錯了,這當然夠好了。她想告訴少年自己知道他是誰,自己欠了他一命,女兒也欠了他一命,這恩情怎樣也報答不了。

  但少年剛受打擊,瑪姬又怎說得出這種話呢?

  ──不,明天再說,明天就告訴他。

  「我替你打包食物。」瑪姬說,但感覺少年根本沒有聽入耳,甚至沒有注意她行開了。當她拿著啡色袋子回來,少年才動一下。「走之前,」瑪姬說,「你可能想用這的。」

  少年盯著瑪姬手上的毛巾和濕布,一臉茫然。

  「你的臉,」瑪姬說道。少年用指尖輕碰臉頰──就像當天在火車上一樣。他望了望手指上的灰塵。「慢慢,」瑪姬說,少年點點頭,便接了下來。

  待少年來到收銀檯,臉上僅餘淡淡的黑印,頭髮也乾了大半和梳理過。少年付完錢,轉身離去,但瑪姬抓著少年的手臂。「褲袋裡的東西露了一點出來,」瑪姬輕聲說道。「收好才走吧。」

  少年低下頭,望見一角紅色,馬上伸手插進褲袋,二話不說,離開了餐廳。

第四章

  少年離開後,整個下午,他那污黑的臉孔和無神的雙眼依然縈繞瑪姬的心頭。瑪姬難以忍受少年變成這副樣子,仿佛過往的功勞全都煙消雲散;仿佛他的回憶裡再沒有那些生還者存在,只餘下那名死者。

  瑪姬回到家時,腦裡萌生一個主意。她對女兒親了又親後,問岳母能否多留會兒,好讓自己去走一趟。

  ──看來今夜有夠忙,要快點出發才行。

  翌晨,織琪以典型長島人的說話方式,直截了當地說瑪姬的樣子十分憔悴。瑪姬只回一句說得沒錯,連她自己也感覺糟糕透了。

  瑪姬幾乎整晚都在打電話、東奔西走和製作禮物。睡眠不足令她的腦子迷迷糊糊,但她不斷回想昨晚為少年準備的禮物,內心既興奮又雀躍,故此神志尚算清醒。她希望少年喜歡這份禮物;希望說出知道少年的真正身份時,這份禮物能令少年安心一些;希望這份禮物能大有作用。

  少年比平時更早來到餐廳,不等侍應招呼,就自行去到角落的餐桌。瑪姬也走了過去。「怎麼啦,今早沒有物理書嗎?」瑪姬見少年放一疊攝影雜誌在桌上,便問道。

  「我們的實驗進展很好,可以享受一個沒有功課的週末。」

  「聽上去是頹廢一下的好機會。」

  「可以的話,那真是很棒呢,」他眉開眼笑地說。

  「試一試啊。每個人都應該有個週末休息的。」瑪姬見少年親切的應道,也嫣然微笑。「照舊的吧。等一會兒。」

  瑪姬端好早餐後,依然時刻留意少年的餐桌,一有碟子差不多清光,便立刻替他添上食物。少年今天看來悠閒得多,大腿放本雜誌,椅背向後仰,僅兩根椅腳撐地,看來搖搖欲墜,但瑪姬毫不擔心,他搭在桌上用來平衡的手,可能用撬棍也撬不開。

  餐廳只餘下寥落數人,突然響起戴魁打雷般的嗓門。「看看那場火災的照片,」這位常客坐在吧檯看早報,說道。

  織琪趴在吧檯上,瞧一瞧報章。「真是可怕。他們查出起火原因了嗎?」

  「是縱火啊。喇叭日報說蜘蛛俠是幕後原兇。好像是和黑手黨有關──」

  「我說過那份垃圾什麼的?」瑪姬大步走向戴魁,從他的胖手奪過報紙。「我不想這份垃圾出現在我的吧檯上。」

  「不用這樣吧,瑪姬,」戴魁縮回坐位,碩大的肚子差點打翻檯上的豬肉卷。

  「竟然相信這垃圾,你太差勁了。」瑪姬把報紙丟進垃圾筒後,拿著咖啡壺去少年的餐桌。行到一半,戴魁又自以為很小聲地繼續說。

  「喇叭日報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不是對她,是對她的守護天使。」

  「她的什麼?」

  「她的守護天使。蜘蛛俠。」

  瑪姬差點跌了從少年桌上拿起的咖啡杯。少年仍然低著頭,仿佛在看雜誌一樣,但一聽見兩人談論他的隱藏身份,已暗暗盯著瑪姬。

  「蜘蛛仔幾個月前救了瑪姬,」瑪姬還未開始思考怎樣阻止織琪說下去,她已繼續道。「正好在你來這間餐廳之前。」

  「真的?發生什麼事?」

  「有個裝上機械臂的瘋子劫持瑪姬乘坐的火車,火車幾乎從五層樓高空墜到曼哈頓街道,幸好他截停了。」

  瑪姬看著少年抬起頭,雙眉緊鎖,眼珠睜大,眼前的事和回憶終於連繫一起。

  「你一定要看看,」織琪仍在說。「有很多新聞報導呢。」

  瑪姬無力地站著,心臟砰砰地撞擊胸口。她的手大力掐住咖啡杯,連手指也酸痛起來。

  ──不是真的,竟然這樣子發現我是誰。

  「不是吧,」戴魁說。「瑪姬,你在那輛火車?」

  只見少年向上盯著瑪姬,一雙藍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在第一卡,」少年的聲音小得只有瑪姬聽見。

  瑪姬頷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少年抿嘴瞇眼,記憶愈來愈清晰。「你抱著一個嬰兒,一個小女孩。」

  「我的女兒,」瑪姬的喉嚨不斷緊縮。「伊蓮。」

  少年的神情由震驚轉為疑惑。「那你知道……這個星期都……」

  少年不再說話。瑪姬看見他露出自己從未想過會有的神情。

  ──我的天,他在怕。

  「我要走了,」少年決斷地說。

  他站起來把雜誌塞到背囊。「不──求求你──」瑪姬猛地搖頭。「你不用……我不會──我們不會──」

  「我知道。」少年穿上外套。「但我還是應該走了。」

  「但我有東西給你,」瑪姬虛弱地說。「是我們弄的……」

  但少年已邁步走向門口,瑪姬還未說第二句話,他已沒入人群之中。

  瑪姬就這樣站在餐桌旁,凝視少年坐過的椅子,直到織琪也走了過來。「不要問,」瑪姬僵硬地說完,便走進廚房,很久也沒有出來。

第五章

  夜幕低垂,瑪姬回到家。她看著女兒的笑臉,決定先拋開白天的事。和岳母道別後,她開始如常地給伊蓮餵奶、洗澡和哄睡。每晚照料伊蓮,她的心神都會平靜下來。

  九時正,瑪姬換上T恤棉褲,終於可以休息一下。她多麼想泰迪在家,否則便可訴說這星期發生的事。泰迪或許有解決方法,一定還有她力所能及的事情。

  「嗶──」門鈴突然響起,嚇了瑪姬一跳。這個時間竟有客人,她小心翼翼地行近門口,從門孔瞄出去,一見門外是誰,連忙扭開門鎖,笨拙地打開門。

  站在走廊的正是少年。他身穿恤衫和黑色西褲,打了一條領呔,棕色頭髮梳成側分,整齊貼服,雙手深深插進她老公那黑色羊毛外套的口袋裡。一身正裝令他的模樣成熟了好幾年。

  ──衣著的力量真驚人,特別是對他而言。

  「嗨,」少年打了聲招呼。

  「你怎麼……你怎樣找到我的?」瑪姬雙眼睜得大大的。「你是不是……」瑪姬豎起手指,左右擺動。

  少年從口袋掏出一條餐巾給瑪姬看,上面有織琪的字跡。「我問了一位侍應你的地址。她以為我是你的外甥。」

  瑪姬的臉頰發熱。「噢,是啊。」

  「幸好你這樣說,」少年繼續說,像是要免得瑪姬尷尬一樣。「不然她可能不會告訴我你住哪。我就要……你知的……」

  少年靦腆一笑,也豎起手指,模仿瑪姬剛才的動作,瑪姬差點捧腹大笑。少年在她的門前走廊開自己玩笑,這般情景真讓人哭笑不得。

  「或許我可以進來?」

  「可以!當然可以,請進吧。今晚只有我和伊蓮在,老公明天才由澤西市回來。」少年一進門口,腳下便吱的一聲。瑪姬彎腰拾起女兒的塑膠鴨子才關上門。「對不起,屋裡這麼亂。」

  「起碼只有玩具。你不會看得見我家的地板,如果不是我的女朋友……」

  少年明顯沒有打算談及自己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你有女朋友,」瑪姬希望少年不要那麼緊張。「香水味,記得嗎?」少年凝視瑪姬片刻,才點點頭,雙手插回口袋裡。「你為什麼來?」瑪姬衝口而問。

  「我也不知道,」少年坦承,瑪姬也沒料到他這麼坦白。「我覺得事情好像……還未完滿結束。我不想留下任何疑問。」

  ──那他就不只逗留一會兒了。

  瑪姬僵硬地舉起手臂,示意到梳化就坐。兩人坐下時保持著恰好的距離。

  「至少我想為昨天這樣走去道歉,」少年說。

  「你不用道歉。我才要道歉,一開始就瞞著你。」

  「有時為了幫助別人,我們不能說真話。」少年會意一笑。「對了,謝謝那幾份二十元的早餐。」

  瑪姬的臉蛋又再變得燙燙的。「那不算什麼。」

  「不,那對我來說意義非常。」少年堅定的直言。「如果我能冷靜點,今早已經明白當中的意義。」

  「我不怪你走了去。我應該一早知道過了這麼多天才知道我是誰,會令你……怎麼說……」

  「慌得手足無措?」

  「呀,是的。雖然我想更像是『身份被識破的感覺』。」

  少年歪著嘴笑。「你以為在火車上發生那件事後,我會習慣了嗎。」瑪姬哈哈大笑,他轉過頭,細看瑪姬的臉孔。「你知嗎,我從沒想過會再見到那火車上的人。」

  「我也沒想過會再見到你。我不是說『你』。但我偶爾也想像過,其他人也有呢。」

  「其他人?」

  「都是那火車上的人。其實我有東西送你,是我們做的。本來打算今天向你坦白後給你的,但剛想說,就被織琪捷足先登。」

  瑪姬站起來,從旁邊的椅子後拿起簇新的背囊。「你不用給我任何東西了。不用再給,我是說。」少年掐起外套的衣角。

  「我老公不會捨不得的。信我,衫上沒有巨人隊的標誌,他都不會穿。所以不給你這件外套,我會被幾十個紐約客狠狠踢屁股。你也不想這樣的,對吧?」瑪姬坐近少年,他身上飄來冷空氣、新鮮食物和羊毛混合一起的城市味道,聞起來挺舒服。

  「多謝,」少年接過背囊,說道。「我還真的要用個新──」

  「這個背囊不是主要的禮物,裡面裝著的才是。」

  少年從背囊拿出一本大大的剪貼簿,擱在大腿上打開來,首頁是火車事件的剪報。

  「我昨晚打了電話給那火車上的人。我沒有告訴他們詳情,」瑪姬見少年斜眼盯著她,便說道。「只說我有方法聯絡你。」

  「你們是認識的?」少年難以置信地問。

  「之前不識,之後才識。我們在紅十字會站交換了電話號碼。」極不像住在曼哈頓的人會做的事。一場死劫怎讓不同的人凝聚起來,細想之下還真有意思。「總而言之,我說了個主意給他們聽,他們都想出一分力。那篇剪報只是提提你我們是誰,好東西還在後頭。」瑪姬替少年翻開下一頁,有幾張紙和手工卡散落地上,她彎腰拾起來。「這是第一卡乘客的剪貼簿,每人一頁,但很多人給我的東西一頁也寫不完,只好將照片貼上去,紙卡和其他東西則夾在裡面。」

  少年拿起一張畫卡,一個用蠟筆油成紅藍色的人伸出一隻手截停火車,四周有火柴人打氣加油,下面寫了:「多謝蜘蛛俠先生救了爺爺 我們很喜歡爺爺 也很喜歡你! XOXOXO」

  在旁邊幽幽的燈光中,少年一直看著畫卡,抿著嘴唇,輪廓淡然柔和。

  「簿裡盡是這些東西,」瑪姬輕輕說道。「這些照片都是你救過的每一個人,還有他們家人的道謝。」她把手肘擱在膝上,托著下巴,細看少年的側臉。「想想如果後面五個車卡的人都有一頁寫,這本簿會有多厚,或是你在這個城市救過的每個人都有一頁寫,我懷疑連你也拿不起來。」

  少年的肩膀慢慢縮起落下,雙唇間緩緩呼出一口氣。「從……從未有人送過這種東西給我,」他的話音帶有一點青澀的沙啞。

  「遇上像星期四那樣的日子,這可能幫到你。」少年一聽之下,視線轉向瑪姬,當天的傷痛在瞳孔一閃而過。「我在護士學校學到的,」瑪姬解釋道。「當有人你救不了,便記住獲救的人。」

  少年又看著手上的畫卡,才搖一搖頭,如捧貴寶似的放回書裡。

  「差點忘了說,」瑪姬希望少年能從傷痛抽離出來,便道。「簿底列了我們的姓名、地址、電話號碼、電郵和謀生技能,靠這索引你就可以很快找到人幫忙了。」

  「幫我?」

  「沒想到我們這群人還頗有用的。醫生、律師、電腦專家、旅行代理……很多人能助你一臂之力。我明年也是註冊護士了,但現在對鑑別傷勢還是挺拿手的。」

  少年挨著梳化背,剪貼簿仍在大腿上。「我真的要說今晚來找你時,我完全沒想過會這樣。」

  「那你是怎麼想的?」

  少年板起臉,雙眼透出銳利的光芒。「我想……我很好奇。」

  「好奇?」

  「你可以照下我的樣子,」少年的語速飛快。「你可以通知報館。」

  瑪姬從腰上的環扣解下嬰兒監視器,兩人之間傳來伊蓮微弱的呼嚕聲。「聽到嗎?要不是你,伊蓮現在就不會在家中呼呼睡覺。這是我欠你的,欠很多。小子,多少名氣和金錢也買不了這份恩情。」

  過了一會,少年點點頭。他相信瑪姬的話是由心而發,雙目又看著大腿上的剪貼簿。「不敢相信你們製作了這份禮物,真的很利害。」

  「你做的才利害。這只是一份謝禮。」

  少年默然良久。「告訴他們……告訴他們『不用客氣』。」

  少年不會想像到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對瑪姬的朋友來說有多重要。「幾乎比二十元的早餐還要好,是嗎?」

  「比的是有批還是無批的早餐?」

  少年的妙答引得瑪姬咯咯笑了起來。「無批的。那個批是我一個人落手落腳做的。其實你要的話,還有一個在雪櫃裡。」

  「我真的應該要──」

  「我可以翻熱,配上雲呢拿雪糕,還有Cool Whip奶油,」瑪姬加緊說道。少年聽得舔一舔嘴唇,她知道得手了。

  「我想我可以留下來吃一件的,」少年說道。「我也沒有什麼事要做,但晚點有地方要去。」少年展露瑪姬之前見過的痴痴微笑。「和女朋友的深夜約會。」

  「這樣的話,就不能讓你遲到了,」瑪姬說道。

  不消一會,微波爐開始嗡嗡運作,瑪姬則打開雪櫃找小杯雲呢拿雪糕。微波爐剛加熱完,她從雪櫃伸出頭來,才驚覺有警車的嗚嗚聲。剛才的準備功夫掩蓋了這股聲浪,她心裡猜想有多少輛警車在那。

  身後客廳的燈光突然熄滅。瑪姬檢查掛在腰上的嬰兒監視器,仍有畫面,廚房亦有燈光。她擱下蘋果批,走到漆黑的客廳。

  窗外朦朧的城市燈光,窗前佇立一個人影。

  「希望你不會介意,」少年的聲音低沉了些。「我想……你也知道……可以省時間……」

  瑪姬很詫異他這麼快就換好衣服。儘管光線暗淡,但瑪姬仍看得見紅藍色的緊身衣,蜘蛛網覆蓋肌肉紋理分明的身軀,還有胸膛上的巨型黑色蜘蛛。

  「沒關係,」瑪姬過了一會才意識到自己沒有答話。

  「還有希望剛剛熄燈沒有嚇到你。沒有人看見我走會更好。」

  「這裡有樓梯……去天台的……」

  「這樣更快,」少年說完,便跨起一條腿爬出窗口,爬到一半,卻停住了。他頭伸回來,面罩上的眼睛部份反射光芒。「我來不及收拾你送我的禮物,」少年說。「你可以放在門口──」

  「我確保那些東西會原封不動,」瑪姬堅定地說。「窗也不會關的 。」

  「可能要好一陣子。」

  「我哪裡也不會去。」

  少年一動不動,但連消防車聲也一併響起時,他便縮回身子,離開了。

  瑪姬跑到窗前,俯身出去,在涼爽的晚空中尋找大樓間盪來盪去的身影。當她聽見上方有砂石落下的聲音,便捉著窗框,向上仰望。一個黑影以非人的姿勢和速度爬向天台,然後用力一跳,飛盪進黑夜之中。

  「瑪姬。」

  瑪姬從臉上的觸感知道自己不是睡在床上。

  ──對了,我躺在梳化休息,不料卻睡著了。

  瑪姬的腦袋迷迷糊糊。她張開眼睛,淡光從窗戶灑落客廳,少年蹲在跟前,雖然脫了面罩,但仍穿著蜘蛛衣。一瞥少年身後的時鐘,他離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對不起,這麼久才回來。我不想吵醒你的,但……」少年向瑪姬的手臂點點頭。他本想拿走背囊,但背囊帶捲著瑪姬的臂膀。

  「我不想你蘋果批也沒吃就溜開去,」瑪姬用手肘撐起身子。「蘋果批在雪櫃裡,我現在去拿──」

  「我有些東西要告訴你。」

  瑪姬坐直身子,少年嚴肅的語氣和擔擾的眼神讓她不安起來。「你想說什麼?」

  「只是……我想說你──你們所有人打算幫我,我真的很感激。這對我而言……」

  少年甩一甩頭,心裡百般感受說不清。「我們想幫你,」瑪姬說,「就像你幫我們一樣。」

  「這就是問題,我不能讓你們這樣做。」

  「為什麼?」

  「蜘蛛俠有很多敵人,他們會傷害我重視的人,有人差點因我而死,和我扯上關係,等於和危險扯上關係。你和你的家人都是。我不能讓你這麼做。」

  瑪姬的手不自覺地伸向掛在後腰的嬰兒監視器,緊握著監視器涼涼的塑膠外殼。女兒輕柔的呼嚕聲從指縫透出,變得更模糊不清。

  少年見瑪姬一聲不吭,便點一點頭。「我要走了,」少年淡然說道,欲拿走背囊。

  「等等,」瑪姬一手搭著少年的肩膀,心裡對自己有一刻想打退堂鼓而憤怒不已。她不可能打退堂鼓。「聽著,」她說道,「我定會告訴其他人,但我認為他們不會回心轉意。我知道自己不會。」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危險是怎樣一回事?你錯了。」

  「那天在火車上發生的事,有部份是因我而起──」

  「我不是說火車那件事。我是說那件事的前兩天。」瑪姬挨著梳化,輕握監視器。「你想知道我的家人面對什麼危險?那這怎樣:那件事之前兩天,我帶伊蓮去看預約好的兒科醫生。我們乘的士過兩個街區,一切如常,只是突然有輛車飆過來,猛撞向的士的前座位置。伊蓮和我雖然沒事,但結果也可能相反。如果我坐前座而不是後座,或者沒有把安全椅放在座位中間……」她搖搖頭,不願再想下去。

  「瑪姬,發生車禍與有人用槍指著你或──或在樓頂扔你下去是不同的。」

  「是的,」瑪姬意識到少年說的是真實經歷,遂加倍認真。「那並不一樣。我也不會說自己明白你每天面對的危險,但你也不能說你明白我的家人面對什麼危險。你想知我老公是幹什麼的嗎?」

  這道問題霎時令少年措手不及。「你是說……他的工作?」

  「他是建築工人。一份不錯正常的工作對吧?但他每天都要在二十樓高的鋼樑爬來爬去。還有我,雖然現在還是侍應,但下年我就是護士了,又是一份不錯正常的工作吧。除了要在紐約的急症室工作,很可能要面對黑幫爭鬥的傷者、癮君子和露宿的精神病人。」

  少年低頭,蒙上一層迷惘的雙眼藏在垂下的留海後。瑪姬希望能消除他眼裡的困惑,他當真要懂得信賴別人。「聽著,我不是說對抗壞蛋和……和因劣質安全帶而從十樓跌下來,或照料幫派小弟時遭槍擊是一樣的。」瑪姬在心裡匆匆感謝上天,自己可以大聲說出這些恐懼。「但也不是迥然不同。」

  「每種工作都有危險,你是說。」

  「生存就有危險。像那該死的的士意外一樣,如果沒有遇到車禍,那天我就不會出現在火車上。我乘火車只是因為覺得會安全些。」

  少年直視瑪姬,不答一話。「我感覺自己有時會忘記……」終於他說道。

  「忘記?」

  「我不是唯一一個會面對危險的人。我想我當了這個太久……」他垂頭望著身上的蜘蛛衣。「我忘了是怎麼樣的。平凡的生活。」

  稀微的燈光下,瑪姬端詳少年沉思的樣子。「噢,」她說,「家利錯了。」

  少年又是一驚。「誰?」

  「那火車上的乘客,他看見你的臉時,說你只是個小孩。他錯了,你不小,但還年輕,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少年接受了瑪姬這番母親式的主動建議,抖肩淺笑的道:「最近我聽了很多道理呢。」

  瑪姬沒有追問這話的涵義,只問:「那你接受我們的幫助了嗎?」

  少年遲遲不答,瑪姬還想要再爭辯一輪。「我猜你現在還未可以開始的吧?」少年卻說道。他舉起手,蜘蛛衣的前臂位置破了一口,滲滿血液。「或者只用繃帶包一──」

  「我的天啊!」瑪姬立即從梳化彈起,蹲在少年身旁,勢勁猛得連背脊也差點拉傷。「發生了什麼事?」

  「也不是真的很嚴重。只是止不住血而已。」少年讓瑪姬轉動手臂,檢查傷口。「本來打算等會才處理,但我不想弄髒恤衫。女朋友剛買給我的。」

  少年一句真誠又純情的說話,逗得瑪姬大聲失笑。「你的女朋友,嗯,那的確不可以弄髒呢,對吧。」

  「恤衫前面是扣子來的,」少年噘嘴說,聽來更似一個小夥子說話。「你知道要找一件正裝恤衫前面有酷似鈕扣的扣子是多難嗎?」

  「我真的不知呢,」瑪姬站起來說。「來吧,廚房有急救箱。」

  少年站起時,雙臂雙腿上健碩的肌肉令蜘蛛衣的蜘蛛網紋也變了形。織琪見到定會昏死過去。

  兩人來到廚房,瑪姬從鋅盆下取出急救箱。「先去桌子旁坐下吧,」她說,一轉身便見少年已經坐下,手臂擱在桌上,另一隻帶著手套的手則按壓額頭。

  少年的脖子以下是儼如標誌般的紅藍色蜘蛛衣,一百瓦特燈泡的明光下,蜘蛛衣顯得立體分明,還有胸膛那展開八肢的黑蜘蛛,予人的感覺更為強烈奇幻。加上旁邊有伊蓮的高椅,這幅光景看在眼裡,怪奇得很。

  「怎麼了?」少年問道。

  「只是……有點怪。你穿成這樣子,坐在我的廚房裡。」

  「我也這麼覺得,」少年直說。「我感覺自己有點……過於打扮。」

  「如果能令你不這麼尷尬,我可以換上護士服。」

  少年盯著瑪姬放在桌上的眾多急救物品,說道:「不用了,我相信你是護士。」

  「未來護士。這是我的秘密身份,」瑪姬咧齒一笑,感覺此刻與少年心領神會。「白天我只是瑪姬侍應。對了,」瑪姬走到雪櫃拿出蘋果批。少年接過叉子,轉眼間已啃下幾口。

  「嘩,」瑪姬呼道。

  「對北氣。」少年咀嚼一輪才舌嚥下去。「這樣子會讓人很餓,你也明的。」他豎起帶著手套的手指,左右揮動。

  「在指揮樂團嗎?」

  「很大型的樂團。」

  少年已吃下整整一角蘋果批。以少年過往一星期的食量來看,瑪姬肯定他能吃清光。「你可以脫下這手套嗎?」

  少年顯然沒想過瑪姬打算仔細清理傷口。「沒關係,我可以自己處理,之前也試過了。」

  瑪姬不敢想像少年獨自處理過多少次傷口。「你是要未來護士見到外傷但置之不理嗎?」

  像所有聰明的年輕人一樣,少年聽見瑪姬的語氣,便放下叉子,脫去紅色手套,拉起袖子,直到整個傷口展露在外為止。

  傷口四周有點點油漆、灰塵和木屑。「你是怎受傷的?」

  「碼頭碎裂的木塊,又或是撞擊碼頭的船隻。其實我也不清楚。」

  瑪姬開始清理傷口,那些木屑多得可還原半個東城碼頭。「那些裁縫定花了很多功夫,」瑪姬向少年的蜘蛛衣點點頭,說道。

  「事實上,我對針線挺拿手的。」

  瑪姬心想有哪個男人會像少年一樣幾乎不在乎男子氣慨而說出這番說話。「那如果你真的需要專業裁縫,清單上有位為本地乾衣店修補衣服的女士,或許可以幫助你,甚至可能會替你製作出耐用一點的戰衣。」

  「那不如來件沒有那麼癢的?」

  瑪姬發現調侃蜘蛛衣對少年來說饒有趣味,心裡疑惑他多久才有機會開這種玩笑。「說到那張清單,」瑪姬說,「有個人要特別提一下,山姆霍華斯基,他是聖方濟各醫院急症室醫生。上帝保佑你永遠不會受重傷,但有個萬一,去找他,他會照顧你的。當然亦會保守秘密了。」

  少年叉了一口蘋果批,想送進口裡時,卻停了下來。「那更加普通的事呢?像感冒、抽血檢查之類的,他也會嗎?」

  「他會幫你的。」

  「來個真正的身體檢查也不錯。」彷彿身體檢查對他來說很陌生似的。

  瑪姬拿起繃帶。「對了,你說得不錯,這傷口不是太糟。你吃完最後一件蘋果批之前就可以包紮好。」

  「對不起,今次我沒有一元五十仙。」

  「沒關係,」瑪姬說,腦海浮起藏在少年背囊底的信封。她把少年結賬的錢全放在信封裡。「這次可是餐廳請客呢,小子。」

  少年將一大塊蘋果批塞進口裡。「皮特。」

  瑪姬從少年的手臂抬起頭,少年用手背抹過嘴巴,蘋果批碎黏住手套上的黑色蜘蛛網。「什麼?」

  「彼得,」少年輕聲說道。「我的名字,彼得。」

  瑪姬凝望少年,他沒有理由告訴自己真名,會這樣做,純粹是他想告訴自己。他信任自己。

  縱使相隔一張桌子,瑪姬也想伸直兩臂,抱住彼得。但她卻低下頭,繼續包紮傷口。「嘴裡塞滿東西時不要說話,彼得。」瑪姬用最像老媽的語氣說道。

  彼得自揭真名的一絲不安綻放成爽朗的笑容。「對不起,瑪姬,」彼得邊說,邊啃下最後一件蘋果批。

  十五分鐘後,瑪姬跪在客廳窗前,曼哈頓清涼的晚風吹拂她的臉龐和肩膊。她仰望著那背上背囊的身影沿著外牆往天台爬。

  雖然彼得的手臂不再淌血,但他想盡快見到女朋友,便繼續穿著蜘蛛衣走一條更快的路。看來他已經遲到了。

  就在彼得戴上面罩爬出窗口前,瑪姬撫著他的兩頰,在額頭上輕吻一下,與今夜向伊蓮說晚安時的吻一樣。「願天使保佑你,彼得。」瑪姬低吟。

  但願這一吻能讓彼得記住今晚的事;但願他會遵守諾言,惹上麻煩時會來尋求幫助。瑪姬深信他會的,他是個很好的年輕人,那種言出必行的人。

  只見彼得已爬得很高,他伸出包了繃帶的手,向對面街的大廈射出一束肉眼難見的蜘蛛絲,再舉起手,握著蜘蛛絲縱身一跳,身子便晃了過去,蕩到另一端時,另一隻手又射出一束蜘蛛絲。

  「哇耶!」瑪姬呼道。彼得的身影沒入黑夜之中,但瑪姬仍定睛看著,很久也沒有離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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